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阑夕:我和梁建章聊了聊人口问题

阑夕 2022-11-05

文 | 阑夕

中国可能找不到第二个像梁建章这样的企业家,15岁被复旦本科录取,20岁不到就读完了美国乔治亚理工大学的硕士,然后去了甲骨文写程序,以海归身份创办携程,只用了5年就去纳斯达克敲钟,接着毫无眷恋的辞掉CEO的职位,跑到斯坦福大学攻读经济学博士。

以致于2013年梁建章临危受命,重新掌管流年不利的携程时,采访他的记者一半是在提问公司战略,另一半是在关注他的学业情况,梁建章也是在那时开始有了新的皮肤:人口学家,而且可能是全球最有钱的人口学家。

10年以来,梁建章出版了足足4本书,全都和人口有关,其中甚至包括一本科幻小说「永生之后」,讲的是实现长生技术的人类社会,是如何遭遇文明停滞的,豆瓣对这部作品的评分不高,但也有不少人表示,梁博士确实是为生育率操碎了心,连写小说都是为了建言献策,这本身就很赛博了。

你很难用动机去分析梁建章为什么常年奔走呼号于人口议题,作为一个早已财富自由、上过「福布斯排行榜」的成功人士,即便激流勇进的退休,也有大把的时光可以挥霍在游艇雪山、慈善晚宴乃至前沿科学的实验室里,本无必要在研讨人口这条路上死磕到底。

十年前,一胎化的计划生育还被坚决捍卫,梁建章时常被骂成公知,是在反对国家政策,而今开放二胎甚至三胎了,关乎人口结构的忧虑也不再敏感,梁建章的催生主张又被一肚子脾气的年轻人痛斥为资本家担心韭菜不够割了。

这是一个始终都不合时宜的话题。

也只有在谈到当代年轻人不愿意结婚、更不想生孩子的时候,对数据和公式信手拈来的梁建章才会显得无奈起来:「观念的改变,我确实是没有办法的。


在此之前,梁建章其实已经有了完成度极高的对策建议:对二胎及以上家庭的现金与税收补贴、同时对这些家庭提供房贷的降息或免息、将0-3岁幼儿的入托率从4%提高到50%左右,而这些成本加起来,就是相当于GDP的2%-5%的财政转移。

梁建章的解题思路是从纯粹的经济学出发,因为经济增长本身就是反生育的,时下全球生育率最高的地方是在非洲,所有变富之后的国家,都会面临人口下行的压力,所以必然要在鼓励生育方面花钱,而这项财政开支和最终提升的生育数字往往是成正比的。

更早些的时候,梁建章在他的个人微博上提议设立「生育节」,用搞运动的方式鼓励年轻夫妇造人,我问他这个想法现在还在不在,他也无奈的说,喊口号这个东西,最主要的是引起社会重视,但他并不真的认为能用喊口号的手段就把生育率给提上去。

他有一个另辟蹊径的主意:「谈到喊口号,其实我还有一些想法没说,比如你有没有听说过一种主张是,儿子跟爸爸姓,女儿跟妈妈姓?」

他还真的公开提过这茬,也声称做好了被男权和女权混合双打打到窒息的准备,点燃火药桶的目的,不外乎希望让更多人意识到人口问题需要外力介入的紧迫性。

在和梁建章聊的这一个多小时里,我感到最大的违和感就是学术里的生育需求和现实里的生育压力其实在很多时候谈不到一块儿去,当学者们还在殷殷期盼怎样发糖才能让年轻人愿意生孩子时,年轻人早就把桌子给掀了。

比如就在春节前夕,郑州产生疫情时公布了一起流调信息:同时感染的一家三口,52岁的丈夫打了2份工,连续多日早上6点上班,兼职到晚上十点后才下班,而50岁的妻子每天都去朋友家串门,有一天坐了6次出租车,还有25岁的女儿,不是在家里宅着,就是去电玩城,最多的一天去了4家不同的电玩城。

流调信息的披露当然不是为了供人评价的,但这阻止不了网民们的裁剪热情,并脑补出「你说这结婚到底为了啥」的感慨和结论,整个推断路径的形成,又始于社会矛盾经年累月的积累,从彩礼到买房,从理财到教育,几乎每一个环节都自带火药桶,最终压向成家立业的终点。

社交媒体上常见的情绪则通常带有赌气式的傲娇:房价高企的情况一天不解决,动辄996无视劳动法的情况一天不解决,我们一天就不生孩子,看谁先急。于是,人口的结构性问题,就变成了结构性的人口问题,治标还是治本,难以达成共识。

所以宁波之前出了一个针对多胎家庭的鼓励政策——把住房公积金的首贷额度提高20万——才受到了毫不留情的群嘲,所有人都觉得很荒谬,本来负债就是大家挥之不去的痛苦根源之一,结果迎来的福利竟然是让我们可以借更多的钱?Excuse me?

在梁建章看来,在尊重个体自由的时代,「威逼利诱四个字,「威逼已经不可能了,想要扭转人口趋势,只有利诱是可行的:「日本这几年开始在鼓励生育上增加预算,总的算下来差不多2%的GDP不到,生育率不到1.4,其实也很危险了,但是要比更不舍得花钱的韩国比起来还算好的,韩国已经连1都不到了。


根据国家统计局公布了2021年人口数据,按1062万的新生人口推算,这一年的总和生育率已经不到1.2,同比净增人口数量也是40年来最少的一年,老龄化和规模萎缩的抗压值爆表。

另一份数据是,在过去一年,中国的一人户数量——也就是独居者——超过1.25亿,在全国家庭总户头的占比达到25%,并导致户均人口降到了2.62人,传统意义上的「三口之家」已经遭到侵蚀。

这就像是一副正在进行的多米诺骨牌,倒下去的每一张骨牌,都能追溯到更靠前的原因,不生孩子的前面是不结婚,不结婚的前面是不同居,不同居的前面是不恋爱,这样的追究最后又一定会触犯到当代年轻人的逆鳞:我宅在家里打游戏,也惹到你们忧国忧民了?

耿直如梁建章,我觉得他搞不好真的会点头回答「是的」。

研究宏观和体察微观之间,天然竖着一面理解壁障,梁建章觉得,中国作为一个崛起中的国家而言,人口健康度的重要性毋庸置疑,如果生育下滑的势头不及时遏制的话,那么最后终究会影响到每一个人,每一个能够活到那一天的人,而在为子孙后代负责的立场上,我们需要把传宗接代当成一件大事重视起来。

他说:「英美这样的国家可以引进移民,靠经济上的吸引力去弥补缺口,中国不是这样的发展方向,所以还是要自力更生的去解决问题,包括内部各个省份和城市的人口流动性,比如浙江可能就不太担心,因为会有劳动力不断过去,但是东北就有很大问题了,不光是生得少,人口还在向外流失,每个城市都有自己的小算盘,但是国家是最需要担心的。」

当然,如果只是为了刺激生育,所谓的偏方也有不少,比如欧洲对于非婚生子的立法保障,甚至是总会引起轩然大波的代孕事件,但是就和开放移民一样,在中国这样一个尊重传统伦理的国家,很难具有现实上的可行性,最后指向的唯一出路,仍然是构建家庭。

梁建章认为,物质的富足——以及发达社会的现代性——让年轻男女都可以独立的过得很好,那种为了生存繁衍而去组成家庭的诉求不复以往,所以对于不想结婚的人来说,敦促他们去违背自己的个人意志,是反人性的,真正要做的是,为那些有条件且愿意生孩子的家庭,创造对这一选择更加友善的环境。

他说:「美国的结婚率也不高,但是结婚生子的人里面,平均每个家庭会生三个,再加上离婚再婚、未婚先孕之类,生育率可以到1.8左右。所以在我们这边,三胎的政策也是很靠谱的,当然开放生育和鼓励生育还是不一样的,开放生育你把过去的罚款去掉就可以了,鼓励生育还是要发钱的,这是一个细活儿,要做精细化的设计。」

这看上去是一个解法,中国几代独生子女,或多或少继承了「只生一个好」的惯性,对三口之家的结构习以为常了,但在中国漫长而悠久的历史里,独生子女从来就不是主流选择,如果未来能够逐渐打破这种认知,也许能够以一种不均匀的增量,重新抬高人口曲线。

归根结底,儿孙绕膝子孙满堂的愿景,必然建立在对真实世界的体验之上,所以便不难理解,梁建章把元宇宙批了一顿。

这倒是和携程的业务也有关系了,携程运营的旅游业,就仰仗于用户不断拓宽地理边界的好奇心,如果人人都戴着VR头盔沉浸在虚拟世界里,机票和酒店的订单可就崩盘了。

在这方面,他和刘慈欣的态度非常接近,作为工业党的刘慈欣从来都不喜欢以元宇宙以及赛博朋克为代表的科技树,因为这意味着人类丧失了对星辰大海的追求勇气,甘于委身在科技创造出来的幻象里,其结果不会比「黑客帝国」式的营养罐好多少。


所以刘慈欣从来都是「飞船派」,在「流浪地球」里甚至可以把地球整个推走驶向宇宙深空。而梁建章在写那本科幻小说「永生之后」时,也重新解释了「费米悖论」:

「如果智能生命不是偶然,而且科技发展具有爆炸性,外星球的智能生命一定有能力进行太空旅行,那我们为什么还没有发现外星人呢?我的猜测是外星人可能在很多星球上存在,但最后都变成了内向的文明,也就是宅在了狭小的行星上,他们实现了永生,而代价却是沦为空间上的囚徒,所以始终没有被我们遇到。」

元宇宙,或者说任何用来替代真实世界的产品,都让梁建章下意识的感受到可能又会危及中国人来之不易的生育动力,于是我和他科普了很长时间的年轻人在二次元游戏里养老婆这件事情——让他理解这个老婆其实是纸片人花了我不少时间——然后在Zoom的镜头里,我心满意足的看着他的焦虑又加深了一层。

好吧,我觉得梁建章先生是一个好人,他持有坚实的理想主义,作为知识分子具备传统的士大夫精神,作为企业家又秉承了良好的人文与技术素养,他真诚的期待中国可以保持人力资源的优势,在下一个一百年里,扮演更加积极而优秀的全球角色。

马克思说,人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如果量化的看待这句话,那么确实,人口的规模,也就体现出了社会的繁荣与强盛,这正是我们关心人口的原因,我们是在关心我们自己所处的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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